花開無聲｜夏織

第幾個無眠的夜，艾倫早已無心去計算。

粗糙的石壁滲進了些微的地下水，長年因缺少日照而始終潮濕陰暗，唯一的光源來自牆上搖曳不定的火光。連日來的精神轟炸，夜夜侵擾著艾倫的思緒，逼著他繃緊了每一根神經，得不到一刻的安寧，一夜好眠的記憶已經離他很遠了，自從那些他視為夥伴的作戰人員全數被巨人殲滅之後，每夜他都會夢到他曾經體會過的血紅色地獄。

艾倫抬起右手，輕輕按壓著太陽穴，試圖和緩那近乎炸裂的疼痛，不過從他自始至終緊皺的眉頭看來，顯然效果有限。夢魘已經持續了好一陣子，儘管白天盡可能的強迫自己進食以補充體力，但夜不能寐依舊讓他眼眶底下深積了一圈黑，漢吉曾數次帶著擔憂的表情詢問他的身體狀況，因為不想讓人擔心，他總是回以對方一抹寬心的笑容。

抹掉了沁在額際的一層薄薄冷汗，艾倫往後讓自己仰靠著石牆，冰涼的溫度透過單薄的衣衫稍稍冷卻了近乎沸騰的體溫。艾倫斜倚著頭，佈滿疤痕的手輕輕摩娑著潔淨柔軟的床單，因光影變換而呈現不同於以往的深綠色瞳孔直視著前方，彷彿陷入某種遙遠的回憶。

幾朵白雲飄浮過的湛藍天空，夏日的午後充滿了肥皂泡沫的香氣，母親從一籃剛洗好的衣物裡抽出了一條被單，攤開後甩平了皺摺，晾在戶外的橫桿上，幾滴過度飽和的水珠懸掛在床單的一角，承受不住重量的往下墜落，而他頑皮的躲進了那床單搭建起的小小堡壘，出奇不意的探出頭哇了一聲，逗得母親笑了。

艾倫幾乎得用盡全身的力量咬緊牙關，才得以忍住眼眶裡打轉徘徊的淚水，母親的那抹美好笑容，他一直收藏在心底，偶爾夜深人靜，他會拿出來細細回味，想念著那片再也回不去的風景，緬懷著泛黃老舊的從前。

這個世界呀，充滿惡意的話語，不諒解的各種質疑，殘酷的令人畏懼，迫使他提早成長，並且教會了他何謂接受，那些有著家人陪伴的日子，安逸和平的夢想與生活，全都隨著坍塌淪陷的城牆一同逝去，化作無數灰燼。

前進的道路上，同伴們的腳步一個一個離他遠去，待回過頭時，竟只剩下被月光拉長的孤獨身影，不知不覺間，已是孤身一人了，沒有人會保護他，而他也不可能一輩子躲在誰的庇護之下，若是想要生存下去，就要懂得如何在這亂世裡戰鬥，不想永遠依靠著別人，不想讓自己成為整個軍團的絆腳石，即使只有一點，他都想要變得更加堅強。

他明白自己是個極其矛盾的存在，比誰都還要厭惡巨人的心，卻擁有能變成巨人的能力，一團揮之不去的迷霧將他牢牢實實的籠罩，至今仍有許多謎題藏在他身上的每一根神經，流竄在他洶湧翻騰的血液裡，依舊宣告著無解。艾倫纂緊衣襟，感受胸口規律跳動的心臟，坎坷的身世，曲折的故事，都讓他產生了自己並非人類的錯覺。

───簡直就像是體內飼養著一頭怪物。

不安的感覺襲捲了全身，午夜總是特別容易使情感脆弱，再怎樣堅固的武裝總有卸下的時候，艾倫將自己裹進被單裡，側身縮在牆角，此刻的他不希望有人打擾，卻又渴望著誰的陪伴。面對今後未知的命運轉折，他既害怕又迷惘，可是他沒有選擇的權利，只能不斷地撥開前方滿路的荊棘，縱使傷痕累累也不能停下腳步，因為他是全人類的希望。

時間撫平了疼痛，也帶來了倦意，睡著之際，艾倫想起了那象徵自由的紋章，墨綠的底色襯托著藍白交錯的羽翼，那是他的嚮往，更是所有人精神上的寄託。哪怕再久，終有一天世界會趨於和平，再也不會有殺戮，再也不會有死亡，人們可以逃離束縛了他們百年的城牆，與鳥兒一同悠遊在天空下，他們不會再記得何謂害怕，巨人的歷史就像是一段故事的情節，永遠塵封於斑駁的書皮之下。

他是這麼相信的。

牆上的火把逐漸燃燒殆盡，閃爍著艾倫睡著的側臉，火芯忽明忽滅地掙扎了幾下，整個地下室旋即陷入一片漆黑。遠處的長廊響起了輕微的腳步聲，靴底有節奏的敲擊著潮濕的地面，刻意放慢的步調顯示來人並不想吵醒床上的人。利威爾輕手輕腳的來到床邊，小心地掀開罩住艾倫的被單，動作之輕柔與平日的暴躁迥然不同。

因長年征戰而覆滿薄繭的指腹輕觸著艾倫皺起的眉心，一雙灰藍色的眼眸深不見底，流轉著各種情緒的光彩，早在任務失敗回到總部時，他就多花了一點心思留意著艾倫的一舉一動，自然沒漏掉他的精神狀況，儘管艾倫總是逞強著要大家別擔心，但日漸消瘦的身影，仍然逃不過他細密的觀察。

夜晚的巡視是利威爾一直以來的習慣，在所有人最容易鬆懈的午夜，保持著高度警戒是他從前在王郡地下街學到的，在這戰亂的年代，什麼都有可能發生，若不想淪為別人的餌食，就要懂得自保。

那是幾天前的深夜，他已經記不太起來了，就在他一如往常的進行整個總部的夜巡時，一向以聽覺自傲的他聽到了來自地下室些微的聲響，他停下腳步思忖了幾秒，接著毫不猶豫的轉了腳跟往老舊的石梯緩步而下。

整個總部只有一個士兵被分配到地下室的房間，他沒有半分遲疑的往長廊的盡頭移動，逐漸接近的同時，他稍稍放慢了腳步，房內的火光很微弱，卻已經足夠他看清眼前的一切狀況。

艾倫擰著眉頭，似乎正在喃喃自語，從他緊閉的雙眼能夠判斷出來他正在經歷一場不怎麼美好的夢，他微微頓了頓身子，走進床邊沿著床畔坐下，準備叫醒這個只會給他添麻煩的小鬼，就在即將伸手碰觸到艾倫肩膀的同時，少年垂在身側的手捏住了利威爾撐在床邊的手，他倏地停下動作，看著艾倫像是抓到了洪流裡的浮木，呼吸逐漸平靜下來。

他收回懸在半空中的手，放棄了叫醒他的念頭。

從那之後，每夜巡視結束，他總會來地下室看看艾倫。他說不上來那種情緒是什麼，也無法解釋基於哪種立場看待他，只是單純覺得，如果他害怕，他就保護他；如果他困惑，他就指引他。

手指輕柔順過少年的髮絲，他凝視著那張臉，年輕的讓人想起了他只是個十五歲的孩子，不該全把責任攬在身上。

　　「連哭都不會了嗎？小鬼。」